作者:长生铃
主角:谢栀,裴渡,渔阳,谢晋淮
分类:宫斗宅斗
2024-11-07 19:08
第1章
“诸位姑娘,今日课业便到此处,散了吧。”
裴府家塾中,女先生离去后,坐在最末的一排侍女们纷纷上前走到自家姑娘身边,替她们收拾笔墨。
唯有一人静静坐着不动。
少女低垂着眉目,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,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。
直到家塾中众人散尽,归于宁静,她这站才起身,小心翼翼地去捡桌上的废稿。
这些旁人练习所用的废稿,对于谢栀来说,却是最宝贵的存在。
“沐雨栉风……原来是这么写……”
谢栀拿起一张字稿,口中喃喃。
可下一刻,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:
“好啊!荔淳,你居然敢偷县主和小娘子们的字稿!若不是我们县主遗漏了耳铛,还真不知你居然如此胆大包天!”
谢栀立刻回头,见几个侍女簇拥着渔阳县主重新走了进来。
侍女将字稿从谢栀怀里抢过,邀功似地递到渔阳面前。
“郡主明鉴,奴婢是觉得课上用过的字稿被丢弃,有些可惜,这才……”
谢栀一慌,立刻跪倒在地,解释道。
“哼,就算是不要的,那也会有专人焚毁,哪轮得到你处理?若是被你学了字迹伪造出什么书信之类,那可后患无穷!”
那侍女觑了她一眼,继续发难。
暑气蒸腾,谢栀的脸上却留下冷汗。
“奴婢并无此意,奴婢没有书籍,只是想看看课上女先生说的字怎么写,当真没有要害县主的心思。”
正午时分,空气里都漫着一股燥意。
渔阳火气旺,闻言一把将那叠字稿往谢栀脑袋上砸。
字稿散落在谢栀周身各处,有几张飘到了渔阳的脚边。
“荔淳,你到底有没有廉耻心!攀上我三兄进了侯府,三兄外任,你又进了祖母的院子,也不知祖母是怎么想的,让一个连清白身子都没了的婢女来旁听主子的课,膈应谁呢?!”
谢栀依旧伏在地上,闻言沉默不语,脸上是热辣辣的难堪。
她想解释,她是清白姑娘,也有廉耻心,可是,没有人会信。
“喜欢偷学是吗?好,我今日便发发善心,教你怎么学!来人!让她把这些字稿全部吃下去!”
渔阳说完,立刻有两个侍女上前摁住谢栀,另一个侍女抓起地上的字稿便往谢栀嘴里塞。
谢栀一惊,不住地挣扎起来,开口道:
“县主,奴婢认错,可奴婢毕竟是春晖园的人,县主大可告知老夫人,由老夫人处置,您这般用私刑,没有道理!”
她被摁着动弹不得,目光却依旧坚定。
渔阳怒从心来,瞪眼道:
“还敢顶嘴?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!”
她大步走来,却不料踩到地上的字稿。
那纸张本就光滑,渔阳身子一滑,居然径直摔到了谢栀跟前!
广阔袖袍不慎掀翻一旁桌上的墨盒,墨水尽数洒在渔阳的脖颈里,染黑她大半衣裳,还顺带溅了几滴在谢栀袖口。
一时间,众侍女目瞪口呆,惊讶地都不知该做何反应。
“愣着做什么,扶我啊!”
渔阳率先反应过来,望着自己黑得跟乌鸡一般的脖子,大叫起来。
众人如梦初醒,急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,面色惶惶。
“还不快回去给我换衣裳!”
渔阳惊慌失措地大喊,随即剥下侍女的外裳,往自己身上披。
想着她应该无暇再顾及自己,谢栀身子微微一松。
谁知她走到半路,却忽然回头:
“荔淳,你的衣裳也脏了,也去洗洗干净吧。”
谢栀不明所以地望向她。
渔阳一走,便有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架起她,往屋外拖。
“县主赏你去荷花池里洗洗呢,走吧!”
正是聒噪的盛夏,闷热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。
两人将谢栀拖出家塾,往对面的荷花池走。
挣扎间,谢栀的发髻松散,衣裳也是凌乱不堪。
如此狼狈,任谁也想不到,半年前,她还是官家小姐——
她乃前扬州刺史谢晋淮之女谢栀。
虽然母亲早亡,父亲漠视,还常常被姨娘姐妹们苛待,但也算安稳长到了十四岁。
可半年前,扬州接连发生了大小不断的走私案,数额巨大,叫人生疑。
消息传回京城,陛下龙颜大怒。
三日后,刑部侍郎裴大人亲赴扬州,奉皇命彻查此案。
裴渡年少有为,又有雷霆手段,就算当地势力盘踞多年,还官官相护,演得一手好戏,但他很快便看透了这群人的把戏,将幕后主使揪了出来。
而这幕后主使正是她那父亲,扬州刺史谢晋淮。
谢晋淮被判斩首,家中男丁流放,女眷沦为贱籍,永世不得销。
那时若不是自己使了手段,跟着主判官,也就是刑部侍郎裴渡回了府里,如今可能真的连清白身子都没了。
不过裴渡……
不提也罢。
“放开我!”
眼下,谢栀不住挣扎。
两人充耳不闻,已然将她拖到了荷花池边。
谢栀无奈,在她们要将自己扔下去时,反手使了个巧劲,从两人手底下挣脱。
那两人身子不稳,却是齐齐掉入了湖中,扑腾起来!
“你!荔淳!你完蛋了!”
两人便往岸边游边喊。
阳光依旧炙热,烤得谢栀眩晕无比,她慌慌张张往回跑,半道却遇见了周嬷嬷。
“姑娘,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?”
“嬷嬷,我……”
望着熟悉的人,谢栀有些委屈,语气带了颤音。
“可叫我好一通找!快,世子爷从颍州回来了,老夫人命你去见他。”
什么?
裴渡回来了?
半年前那些不堪的回忆顿时涌上谢栀心头,叫她生出了些许退缩之意。
“可是……”
“别可是了,世子爷这会刚从宫中述职回来,听说晚些还要去刑部呢。”
周嬷嬷见谢栀仍无动静,便直接上前拉着她回了春晖园。
春晖园是裴老夫人的居所,半年前裴渡将谢栀带回府时,便将她安置在此处。
浴房里已经备下了香汤,谢栀沐浴后,又换了身湖碧色曳地望仙裙,对镜整理过面容后,绕过楠木雕梅屏风,道:
“嬷嬷,咱们走吧。”
她淡然一笑,却叫周嬷嬷晃了心神。
柔情绰态,我见犹怜,美好得宛如一幅雨后荷花图。
这般模样,怪不得连向来不近女色的世子都被她迷了心窍。
…
长平侯府世代簪缨,到了这一代也算人丁繁盛。
裴老夫人与已经过世的老侯爷育有三子一女,长子裴廵便是如今的长平侯,裴渡的父亲。
各房人口再加上表亲侄甥,以及不计其数的下人,府上林林总总共有四五千人。
不必想,便知长平侯府占地极广。
但足足占了大半个永兴坊的府邸,还是叫当初刚进府的谢栀乍舌。
不仅如此,因着十五年前邓国长公主下嫁给裴廵做续弦,先帝便将公主府也修建在了长平侯府相邻处。
两边府墙再一打通,说整个永兴坊皆为裴家人所有,也不夸张。
…
但府邸大归大,对谢栀来说却是苦不堪言。
酷热之下,两人走了一炷香时辰,这才到了裴渡所居的仰山台。
仰山台地势极高,从底下上去,还有数十层台阶要走。
四周甬路相交,山石点缀,郁郁葱葱,仰山台便隐于茏葱佳木上。
好容易爬上去,谢栀还不敢表露什么,周嬷嬷却是气喘吁吁,倚在石门边,一叠声地叹道:
“唉!累煞老婆子我了。”
谢栀望着院里那清幽的水廊楼阁,又生了退意:
“嬷嬷,要不我扶您去后头的亭子里歇歇吧。”
不料周嬷嬷听到这话,却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。
“别磨蹭了,进去吧。”
她说完,一改疲态,健步如飞地往前走。
“长明小郎君,世子可在里头?”
周嬷嬷走到正院廊下,问持剑而立的少年。
长明见到她,点了点头,拱手道:
“郎君在,可是老夫人有何吩咐?”
“天气炎热,老夫人体恤世子,便命荔淳做了一盅荔枝膏水和糖霜玉峰儿送来。”
长明闻言,眼神略过周嬷嬷,落到她身后提着食盒的小娘子身上。
这小娘子如今生得乖巧娇柔,周身一股恬淡宁静的气息。
哪还有半年前刚被郎君救出时浑身是伤,惊惶不定的样子?
思及此,长明不敢再看,只侧身让出了一条路。
“荔淳姑娘,请随我来。”
第2章
谢栀跟着长明进去,见正堂中一张黄花梨大案后,裴渡手持玉笔,正低头写着什么。
桌案上垒着不少公文书卷,并各类笔架,笔洗等物。
“郎君,老夫人遣人给您送吃食来了。”长明出声。
裴渡头也不抬,手上动作未停,只淡淡道:“放下吧。”
长明与谢栀对视一眼,随即告退了。
谢栀悄悄抬眸,去瞧上首的人。
半年未见,他同从前一般,虽生得极英俊,但一双眉眼凌厉,看着总有一股疏离之感。
清冷孤傲,却凛然不可犯。
见到这张脸,半年前那些不好的回忆在谢栀心头涌起,她提着食盒的手紧了一紧。
也就是此时,裴渡察觉到了屋中人的存在,他抬眸一望,恰好对上谢栀慌乱的神色。
…
其实谢栀一直有些怕他,自从半年前谢栀被他带回府后,府里人便一直以为裴渡对她有意。
多年来不近女色的人,却在半年前忽然从扬州带回一个浑身是伤的姑娘。
怎能不叫人多想?
就连老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。
裴渡叫人将她送到老夫人房里,没过几日便又负皇命去颍州查案,自此又是半年未见。
谢栀倒是没表露什么,可老夫人还反过来安慰她:
“你也别多心,他还没娶妻,自是不便收房里人的,将你放在我这,将来再由我出面送给他,这才名正言顺呢。”
谢栀想解释几句,可众人只以为她羞涩,脸上露出了然之色。
谢栀人微言轻,也不好争辩什么,便在春晖园糊里糊涂地住了下来。
但她心里清楚,事情根本就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。
裴渡是极不喜欢她的。
初见时,便是在审判她的牢狱之中。
家中众人皆没了往日争风吃醋的心思,都满脸灰白地等着被宣告未来。
在被宣告没入贱籍后,一众凄厉哭声响起,几乎要划破谢栀耳膜。
谢栀望向坐在最上方的裴渡,见他冷眼睥睨众人,神色冰冷,好似一尊佛,没有半丝感情。
她容貌出色,很快就被花楼的娘子看上,要将她买下。
可她虽然年幼,常年长在深闺之中,但也知道,那不是好归宿。
当年阿娘病重,年仅五岁的她去求父亲见阿娘最后一面,不管她怎么哭求,父亲都不肯理睬她。
而当时父亲对她置若罔闻,急匆匆地走,就是为了去那鬼地方接回新的美人。
从此,她没了母亲。
花楼也成了她最深恶痛绝的地方。
她怎能忍受自己的余生都在那样的地方度过?
她孤身一人,在谢府后院里艰难生存,十几年来从未享受过有父亲的滋味,凭什么要她为谢晋淮做下的事买单?
这不公平。
于是,在即将被带走时,谢栀仿佛抓住最后一丝生机似的,跪着朝裴渡道:
“大人,您能不能带我走?”
而那时,裴渡却嫌恶地看她一眼,仿佛瞧见了什么脏东西,叫人拉开她,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谢栀为自己的冲动买了单,被带回青楼后,叫鸨母好一顿痛打。
没两日,谢栀不愿接客,趁着夜色从楼中逃了出去,却很快被楼里护卫发现,一路追赶。
走投无路之下,她慌不择路地上了街边一辆无人的马车。
她听见搜寻她的人从马车旁经过,正暗自庆幸之际,却有人掀帘上了马车。
谢栀缩在车角,狼狈不堪,又叫突然而来的裴渡吓了一跳,泪珠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。
几日前被他拒绝的情形还历历在目,谢栀几乎是确信,他不可能救自己。
一瞬之间,她就做出反应,立即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下跑,生怕他将自己送回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地狱。
“大人别生气,我自己下去。”
可刚要逃下车,他却忽然拉住了谢栀的手腕——
“你确定?”
…
“见过大人。”清泠泠的声音响起,谢栀屈着身子行了一礼。
裴渡放下手中笔墨,望着她道:“呈上来吧。”
谢栀安安静静地走上前,取出食盒里头的两样吃食,放到桌案上。
“大人,这荔枝膏水须得尽快喝,否则会发酸。”
裴渡将汤匙放到碗里舀了舀,却并不喝,而是抬头望向她。
少女鬓发微湿,身上散着一股淡淡幽香,似乎刚刚沐浴过。
裴渡心中莫名生起几分烦躁与厌恶来。
“我记得,带你进府时曾告诉过你,要你守好本分,不要惹事生非?”
话音刚落,他搁下手中汤匙,汤匙与碗壁碰撞,落下清脆声音。
谢栀闻言,后脑勺阵阵发紧,不知哪里又惹恼了他,话语在喉头滚了一圈,这才说出口,“是,大人。”
“当初叫人送你去老夫人院里时,我记得你充的是三等侍女的位置,对吧。”
“是。”
“可我记得三等侍女要做的事务繁杂,每日天不亮都需洒扫院子,浆洗衣裳,直到暮时方才结束,平日也轻易不得出院子。”
“那你解释解释,今日在家塾同渔阳起冲突,又是为何?”
不愧是刑部侍郎,心思手段居然如此缜密,这才回府不久便能掌握府中发生的大小事宜。
谢栀脸色一白,跪下道:
“回大人的话,奴婢当初被送到老夫人手中,但老夫人仁善,不仅没有让奴婢干粗活,还让奴婢每日清晨去家塾伺候茶水,也算旁听。”
“为何?你再以老夫人仁善这种说辞搪塞,休怪本官无情。”
谢栀的头埋得更低了,“因为……老夫人以为奴婢是大人的……”
说到此处,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可又忽得想起什么似的,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抬头望向裴渡,“大人,奴婢解释过的,可是大家都不信,大人又走得匆忙……”
果然如此。
裴渡最讨厌这种心术不正、一心想借着他人的权势获利之人。
“我已经告诉过你,当初救你只是因为那日恰好是亡母忌辰,此事我自会和祖母说清楚,也希望你明白,今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,别让我后悔当初的决定。”
裴渡说完,冷冷走出书房。
谢栀跪在原地,心中一片凄惶,久久不敢动弹。
刚想起身,却又听到庭院中传来渔阳县主气急败坏的声音:
“阿兄,听说荔淳在你这?你知不知道,她受罚居然偷偷跑走,简直目中无人!”